从上海出发去河南南阳时,摇滚乐迷王琛不会想到,20天后他会收到一笔来自南阳的汇款,3500元,这是对他参加中原迷笛音乐节时丢失物品的补偿。

  负责联系丢失财物者、核定损失的志愿者江涛,最多一天拨出70通电话,其号码甚至被误标注为诈骗电话。

  倾全城之力举办的中原迷笛音乐节,吸引了15万人次乐迷参与,创下了迷笛30年47届音乐节的最高票房纪录。但临近尾声的失窃事件和随之而来的地域骂战,却让音乐节蒙上一层阴霾。此后,南阳当地迅速联系乐迷进行补偿。在不少音乐节爱好者印象中,由官方对乐迷遗失或被盗物品进行赔付尚属首次。

  “南阳,一个地处内陆、过去思想保守、经济结构传统的地级市,想要拥抱新的商业形态、新的社交媒体流量,精神上是热情的、生动的,但身体上还有一部分是僵化的、沉重的。”一位南阳籍前媒体人如此评价家乡此次的“出圈”表现。

  “迷笛到底是啥”

  地图上“迷笛·绿野独白”的地址已被标注为“暂停营业”。

  中原迷笛音乐节结束20天后,这片位于河南省南阳市郊外的演出场地仍有大片区域处于泥泞中。陷在地里不成对的鞋套、雨鞋,是年轻人曾经狂欢的痕迹。

  2023年10月3日晚,一段在这里拍摄的村民捡拾乐迷物品的短视频,让这届迷笛音乐节以另外一种方式“出圈”。

  10月3日12时,是中原迷笛音乐节露营区撤营的时间。部分因为帐篷被淹、在市区住宿后返回营地的乐迷发现,帐篷、睡袋、贴身衣物……都不见了。

  南阳本地面包店“绿房子”作为展商参与了音乐节的咖啡售卖。音乐节结束第二天上午,负责人冬儿回到演出场地想要带走遗漏的物品时发现,租来的30个饮水机桶只剩3个。

  据中原迷笛音乐节卧龙区指挥部10月5日通报称,“根据乐迷登记情况,已归还身份证79张、电脑3台、手机17部,其余物品正在核实联系”“对已登记受理的遗失和被盗物品,我们将加大寻找追缴力度。南阳部分爱心企业和人士已明确提出对受损乐迷给予补偿”。

  10月7日,登记过丢失物品的乐迷开始陆续收到志愿者的短信。本地人江涛是参与沟通赔偿的志愿者之一。“确实也有浑水摸鱼的情况,我们都会核实。”江涛说,对确实无法追回的损失,核实后会对乐迷弥补。

  一位收到补偿款的乐迷在社交平台发文写道:“丢东西是个小插曲,我们得到了心满意足的补偿,希望大家淡忘此事,只记得相聚的碰杯。”

  对于南阳人而言,这场音乐节从举办之初就有些“格格不入”。

  起初听到南阳办迷笛音乐节的传言,“笑脸企划”脱口秀俱乐部的合伙人王海先是期待,又马上自我否定,南阳怎么可能办迷笛音乐节?直到8月初,卧龙区与迷笛集团签订全产业战略合作协议的消息官宣,王海才相信,迷笛音乐节真的要来家乡了。

  进入9月,南阳主城区街头的大屏幕、LED显示屏滚动播放音乐节的欢迎标语,报纸电视、互联网新媒体,也加大了对音乐节布置、乐队、日程的宣传力度,整个城市似乎浸泡在迎接迷笛音乐节的火热氛围中,但年逾五十的马学渊想先弄明白——啥是迷笛音乐节?

  在这座小城里,“马学渊式”的困惑并不罕见。南阳市卧龙区融媒体中心曾经制作了系列“科普”短视频,解读迷笛音乐节,但评论区里“看半天还是不懂,啥意思”的留言,透露着部分本地人的迷茫。

  “就是迷笛学校办的音乐节,主要参加的群体是年轻人。”马学渊在某事业单位工作,年轻同事向他解释。马学渊特意查阅了以往的报道,发现迷笛音乐节在不少大城市都举办过,“应该是个正规活动”。

  9月30日开始,马学渊连续2个晚上专门从市区去到演出场地“绿野独白”门口围观。挤在入口处,马学渊偶遇过一群从北京组团赶来参加迷笛音乐节的研究生,听着学生们谈话,他感觉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

  音乐节开始前一个多月,家住黄山村的李莹发现,门前的空地开始有工人平整土地、播撒草籽,并铺设环形道路。对于即将举办的迷笛音乐节,李莹只知道,“是场大活动,要来很多人”。

  听说外甥女花钱看迷笛,李莹不理解,明明站在家里二楼就能看,为什么还要买门票。直到音乐节开场,李莹终于知道外甥女口中的“气氛”是什么,“你不摇也得摇,情不自禁地摇”。

  李莹的家距离“战国”舞台不足百米,在音乐节开始前,她让儿媳妇接走了小孙女。回忆起音乐节第一晚的音量,李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胸口,马上又乐呵呵地说,“第一天不行,后面就适应了”。

  音乐节期间,李莹给一群住在营地的年轻人供应盒饭,两天送了120份,过后算起经济账来,她不亏不赚。提起附近一户年轻人因熟悉网络早早将自家空房间出租给乐迷,她又感慨,大多数村民像是旁观者,对于音乐节这个外来的事物,像是参与了,又没有充分参与进去。

  “有活力的样子”

  “每年会有很多城市对迷笛发出邀请,尤其是疫情之后,这几年文旅大发展,就更加密集。”在迷笛音乐节总导演魏健看来,在投来橄榄枝的城市当中,最终选择南阳,更看中的是场地条件和政府的决心。

  去年6月,魏健连去了好几个沟通洽谈“十一”迷笛项目的城市,单在河南省,南阳就已是他的第三站。但在南阳的第一次会议就让魏健感受到了极大的诚意。会议来了二三十人,文旅、公安、应急救援……涉及音乐节的各部门领导全部出席。“那时候并没有说要签合同,给我的感觉是,他们特别重视这个项目,希望能通过迷笛音乐节的举办把南阳传播出去。”

  地处豫、陕、鄂三省交界之地的南阳,是河南18个市中面积最大、户籍人口最多的城市。2022年,户籍人口1200万的南阳市GDP总量排在全省第三,仅次于郑州和洛阳,但人均GDP排全河南省倒数第五名。

  更早前,南阳一度因为一场“南阳挣钱襄阳消费”的讨论引发热议。这源于3万南阳人到襄阳华侨城观看烟花表演,南阳市委书记朱是西在两会发问,为什么南阳市民们不留在当地消费,并称“我们应该感到羞耻”,他总结这暴露了南阳服务业、文旅文创产业的落后。

  去年4月,淄博烧烤爆红,南阳市社科界曾讨论如何向淄博学习,之后更是直接派出考察组赶赴淄博考察经验。在全国各地文旅业内卷之下,打出了“一个值得三顾的地方”口号的南阳,也有着一颗迫切破圈的心。

  中原迷笛音乐节有一个特别的戏剧舞台,演出豫剧,艺术集市上还有如艾草制品等南阳特色产品售卖。在魏健看来,这些不仅是政府提出的要求,“是大家共同的想法,沟通、方案设计都是很愉悦的过程。音乐节不是一个纯粹的演出,展示当地独特的文化也是音乐节的义务”。

  大量年轻人短时间聚集,对于任何一座城市而言,都是个不小的挑战。举办一场有口碑和品牌价值的音乐节,考验的不仅是硬件设施,还有城市治理体系、治理能力和管理水平。

  “他们很想表达出对乐迷的热情,但苦于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去服务、怎么去做。”魏健回忆,在音乐节前期的筹备中,南阳相关主管部门反复和迷笛组委会沟通,如何服务乐迷。

  本地官方媒体的报道中记录着南阳的努力:音乐节前约一个月,开展志愿者培训活动;协调增开北京西、上海虹桥至南阳的高铁车次;公交公司组织300多辆接驳车;全市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在“双节”期间,免费对外开放单位停车场和卫生间;全市多个区域设置服务站,为游客提供艾草驱蚊、矿泉水等物资……市委书记、市长穿起志愿者红马甲在南阳火车站欢迎各地乐迷的片段,至今会被南阳人提起。

  和去年突然爆红的淄博、榕江类似,行政指令之外,还有更多想给外地人留下好印象的南阳人的自觉行动。

  得知迷笛音乐节在南阳举办后,江涛在抖音上连发了几条南阳饮食、住宿、自驾的推荐视频,最高播放量有30万。一期时长4分钟的美食推荐视频,江涛要用一周时间准备文案,他先搜集整理,再和朋友们聊聊以便查缺补漏。

  江涛曾经在外地上大学,也出国留过学,但最终选择回家工作,“要付出时间也好,金钱也好,只要能让城市好,就是我们最开心的事情”。为了让乐迷玩得尽兴,他自费6000多元做了纪念品供大家交换。

  慕迪所在的南阳精酿店铺成为可以现场售卖的当地品牌后,团队的几个人搜罗南阳本土美食,印刷了5000份《多搁南阳逛几天》的逛吃指南报刊,在音乐节现场派送。

  登上热搜的酒店服务员帮乐迷洗袜子、刷雨鞋的暖心服务,早在音乐节开始前,魏健就已经感受过。自己满是泥点的牛仔裤被刷洗干净放在房间。

  音乐节最后一天晚上10时许,回到家的马学渊刷起抖音,看到有乐迷发了视频抱怨打车困难,他立马给那位博主留言,“如果需要,我去接你”。等了几分钟后没有回复,马学渊想起,因为下雨可能很多人需要打车,他开车来到距离演出场地最近的接驳车下客点。马学渊跑了几趟,回家已是第二天凌晨1时,一路上他遇到了不少和自己一样免费接送乐迷的市民。

  音乐节期间,场地内是被摇滚音浪点燃的数万观众,场地之外,则是热闹起来的城市。根据携程发布的报告,南阳去年“十一”整体订单预订量同比暴增11倍,其中酒店订单达到前年同期153倍。

  在王海的印象里,这些年,在这座城市他没见过比迷笛更重视的活动,“明显感觉费了不少劲”。“我身边的朋友都说,从没见过这么多外地人。”重新提起举办迷笛音乐节的那几天,王海不自觉抬高了声调。与那些穿着特别、操着外地口音的年轻人擦肩而过,王海会想,“这是一个有活力的城市该有的样子”。

  “应该一步步来”

  迷笛过去近一个月后的一个周末,江涛在快递站给乐迷朋友们寄去他准备的南阳纪念品。这是属于他作为一个南阳人的自发行为。而提起自己付出了很多时间的志愿者工作,江涛却不愿多说。

  尽管有人评价,“后续处理表达着这个城市足够的善意和担当”,但针对乐迷补偿问题,与音乐节的热闹相反的是,在花费了大量精力的赔偿善后上,官方不再接受任何采访,选择了低调和沉默。

  “这一回也是给全国想要做音乐节的城市上了一课,思考怎样处理才是最好的方法。”江涛反思道。

  在王海看来,迷笛像是南阳主动发出的一张名片,背后的期望,是想让更多人不仅仅为迷笛而来,更是为了南阳而来。

  近年来,不止南阳一座城市在文旅破圈和探索城市IP上遭遇困局:淄博的火热曾引发如何兼顾当地居民和外地游客需求的讨论,而在南阳,更多是城市逻辑和乡土逻辑的碰撞。

  在历史上拥有过高光时刻的南阳,面临的现状是,作为农业大市,工业基础薄弱,产业形态粗犷,缺少高附加值的产业,旅游服务业也多处于起步阶段。

  在当地有一家汉服社的王盼盼,近几年经常和朋友们被邀请身着汉服参与景区的宣传和拍摄。她细数南阳近些年在文旅发展上的频频动作:以武侯祠、卧龙岗为依托的卧龙岗文化园重建开园;南阳在医圣祠景区的基础上规划了689亩的医圣祠文化园项目,将把这里打造成中医产业链条招牌和中医药文化的地标……而当地的特色产业艾草和月季,也在挖掘更多潜力。

  但她也提出了现实的考虑:南阳缺的不是文化,而是真正让IP活起来的旅游配套和软件支持。作为一座历史底蕴厚重的城市,此刻在文旅方面奋起直追的南阳,如同一个“老人”,同时也是一个“年轻人”。

  2022年,南阳的城镇化率只有52.2%。对于一个城镇化水平并不高的城市来说,发展文旅的同时,或许有更多基础工作摆在前头。

  去年初,河南本地媒体大象新闻一份针对南阳文旅产业发展的调查问卷中,有78%的网友认为南阳文旅业应该“大力发挥资源优势,同时要补齐短板”“大力招商引资,让南阳文旅产业的硬件和软件都实现华丽蜕变”,也有15%的网友认为“南阳基础薄弱,迫切需要解决的民生问题太多了,文旅产业发展急不得,应该一步一步来”。

  2019年12月,郑渝高铁郑襄段开通,结束了南阳没有高铁的历史。如果2019年之前寻找迷笛音乐节的举办地,没有高铁的南阳或许不在迷笛音乐节总导演魏健考虑的范围之内。

  在这座城市生活了50多年的马学渊,格外留意每个月南阳各类项目开工、进展的通报,但比起这些项目而言,他感触更深的还是与自己生活密切相关的改变。

  他常经过的白河,曾经散发恶臭气味,如今水质得到了大大改善,走在河两边经常能够看到白鹭飞行;市区原本有多条断头路,这几年陆续被打通,很多道路也在拓宽。城市街头,也建起许多供市民免费阅读的诸葛书屋。

  最初在很多公园里和街边,马学渊还能偶尔听到一些长者抱怨周围环境拆建影响出行,但现在,这些声音渐渐听不到了,“因为老百姓体会到了实在的变化”。

  而他更坚信的是,网络的喧嚣只是一时,对于南阳来说,本地的发展才是长远的,他觉得,如果一座城市的社会治理体系、能力提高,当人文环境和社会环境变得更好,那城市迟早也能被看见。

  “明年五一再来啊”

  即便迷笛音乐节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出租车司机刘阳依然把红色志愿者马甲放在车上。那几天里,刘阳穿着红马甲,保障着迷笛的交通运输工作,他每日出车的收入也比平常要多上近百元。刘阳将一车又一车满身是泥的年轻乐迷们安全送到酒店、饭馆、酒吧直至深夜,不禁感慨,这座小城在那几天里,仿佛注入了生机。

  和许多南阳人一样,刘阳难免为最后颇有争议的收尾感到些许遗憾,“但无论如何,也让更多人知道了南阳。这是难得的机遇”。

  在王海看来,当外地人到来后,或许需要更多独属的“南阳味道”把人留下。

  当南阳主动拥抱迷笛,已经可以看出这座城市想要打造青年友好型城市,吸引年轻力量的决心。2022年1月,南阳市出台了《关于深入实施新时代人才强市战略助力河南省副中心城市建设的意见》《关于深入实施“诸葛英才计划”加快新时代人才强市建设的若干措施》。

  在王海的脱口秀剧场不远处,是南阳老城的几条传统街巷。3年前,在民主街上,王海的朋友在一众杂货铺、理发店中开出了第一家相对“年轻”的小咖啡店。曾经,这条街上存在着很多南阳最负盛名、最具烟火气的老字号,但由于城市发展扩张,几条老街早已繁华不再。

  这家咖啡店主记得,2年前,曾有相关部门的领导来到店里,向他征询老街改造的意见。在2021年,河南省政府发布《关于公布第二批省级历史文化街区的通知》,南阳的几条老街也被确定为历史文化街区。短短几年间,王海发现,在民主街和附近的解放路上,又陆陆续续冒出了不少具有年轻气质的咖啡店、面包店。

  提到这些年南阳消费业态的更新,王海欣喜,也不禁生出更多期待:当地开出了好几座大型商场可供年轻人消费娱乐,但如果那些代表南阳人文历史特色的传统商业街和老字号能获得新生,在更好的营商环境支持下,就能激发出更多年轻创业者和小商贩的创新。而这些街头巷尾的年轻力量,就是城市IP未来发展的可能。

  慕迪回想起2014年刚上大学,坐了40多个小时的车抵达南阳后,看到南阳车站的模样,她有一瞬间恨不得掉头回家复读。但十年间,慕迪毕业去外地工作后又返回南阳,在这里见证了这座城市里很多“第一”,第一个livehouse,第一家精酿啤酒品牌,第一场迷笛音乐节……这些对于南阳来说新鲜的事物,都是从无到有,从陌生到慢慢被接受。

  前年,慕迪在南阳买了房,原本不同意她留在南阳的父母,来南阳待过几天了解了她的事业后,最终同意她留在这里的决定。从创立至今,慕迪所在的精酿店铺已经从一家街边小店,发展成有研发团队和工厂的本地连锁品牌。她们已经考察过海南,目标是把品牌店开到更多的城市。

  当品牌开始尝试走出去时,团队也珍惜每晚夜幕降临,愿意来到精酿店的顾客。在迷笛结束后,还有不少外地乐迷再次来到他们的店里相聚。看到许多年轻人坐着喝酒聊天,慕迪认为,这就是这座城市最有烟火气的时刻之一。

  前段时间,冬儿也收到了补偿款。除了转账之外,她和王琛都收到一份快递,印着“青青南阳常来常往”字样的手提袋里,装着南阳旅游地图、迷笛手幅毛巾、手环、南阳特产的艾草贴以及本地食品企业提供的月饼。

  冬儿在自家面包店门口的灯箱上,专门请设计师画上南阳的标志性建筑,印上显眼的“南阳——一个值得三顾的地方”城市宣传语。在给外地顾客邮寄的每一个快递箱上,冬儿额外多添了五毛钱的成本,也特意在快递盒上印了这句宣传语。在自发为城市做推广的同时,她也期待着能得到更多来自城市的支持。

  江涛的手机里一直保存着一张朋友圈截图,是一个乐迷即将离开时跟出租车司机细数在南阳感受到的“好”。江涛对那句结尾颇有感触,在一声叹气后出租车司机对乐迷说,“真舍不得你们离开,这座城又要安静了”。

  迷笛结束多天后,站在年轻人们曾经并排弯腰甩头的地方,李莹也模仿起了那些摇摆的动作。“那是‘战国’舞台,这是‘唐’舞台,那边还有‘孩迷’舞台。”

  面对已经变得空荡的场地,李莹清晰记得音乐节时几个舞台的具体方位。站在自家的房前,她高声说道,“明年五一再来南阳啊”。

  (文内王琛、李莹、王海、马学渊、江涛、刘阳均为化名)